万箭穿心

山花满头

　　　　　　　　　　　　　　　　　　　　　　　　一

2014年3月24日凌晨，没有一点点预兆，57岁的二姐做母亲的权利被无情地剥夺了。

3月23日，她的独生儿子张学军在单位上了一天班，又和另外几个技术工人一起抢修设备至深夜。停工后部长招呼几个连续工作近十五个小时的工人到宿舍吃饭，拿出白兰地犒劳了劳顿疲惫的的下属。饭后本该在单位留宿的学军牵挂老母亲和小女儿，借了工友的摩托车回家，路上发生了车祸，永远地离开了人间。

二姐3岁半的小孙女玉洁永远地失去了亲爱的爸爸，这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甚至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只是一次又一次地为最疼爱她的奶奶擦去脸上的泪水。

两年前，二姐才刚刚送走了患癌症的二姐夫，姐夫手术、治疗欠下的债还没还完。从这一天开始，二姐成为中国百万失独老人中的一员，将在悲伤、孤独、寂寞、无依的煎熬中度过她孤寡的晚年生活。而聪明伶俐的小玉洁在今后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将不得不接受永远失去父爱的事实，让自己柔弱的肩膀过早地承担人间的苦难。

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2014年的春天，我们全家人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老无所依》和《爸爸去哪儿了》两场悲剧在二姐家中无情地上演。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我们无能为力，任由《万箭穿心》。

                                 

       二

2014年的春天发生了太多悲催的事情，让我们一次次跟着一起同情、焦虑。但是感慨过后谁都不会停下自己生活的脚步，因为毕竟那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灾难，与我们相隔甚远。当我的外甥张学军出事以后，全家人被那种千刀万剐的疼痛深深地击中了。

那个清清明明的早晨，我刚刚穿好运动服一身轻松地准备去海边跑步。学军出车祸死亡的噩耗传来，我血往头涌泪往外流手脚冰凉没有了开车的力气。当我和老公带着一肚子的疑问急三火四地从蓬莱城里赶到栖霞臧家庄镇二姐家的时候还不到7点半。二姐坐在炕头上两眼发直，脸庞浮肿。家门口、院子、屋里站满了亲戚、朋友和邻居。所有的人都沉浸在这意想不到的悲痛中，我不得不相信这场飞来的横祸真的落在这个年轻帅气、阳光俊朗的年轻人身上。

由于接到报案的时间是3点，所以交警初步认定学军是3点前借了工友的摩托车回家，半路上自己撞在公路中央的护栏上。他的脸部颈部在护栏上摩擦了很远才倒在地上，所以半边脸已经没了模样。别说看到过现场的亲属，就是听到这些信息的人也无不揪心痛楚。还有一个信息令亲友们非常痛心和绝望，就是交警说学军昨晚可能喝了酒，因为凌晨去现场确认他身份的几个工友，全都精神不振没睡醒的样子，且酒气未消。摩托车也是其中一个工友借给学军的。

其实交警有所不知，23号下午厂里一台设备发生故障，7个技术工人在4点半下班之前没有修好，于是一直加班到将近深夜11点。因为第二天还要接着上白班，部长让大家休息。洗澡之后部长把下属们叫到宿舍吃点东西喝点酒，犒劳连续工作近15个小时的下属们。这几个工友和学军一起上完了白班接夜班，凌晨又被突然叫醒，看到几个小时前还跟他们一起奋战抢修设备的学军惨不忍睹的事故现场，劳累困顿加痛心疾首之极，精神怎么会振奋呢？                                                        

后来二姐回忆说，3月23日学军在厂子里上白班，下午4点半的时候，二姐让小孙女玉洁自己玩会，她要开始准备晚饭。小玉洁在奶奶下炕的时候照例会手舞足蹈地唱：“爸爸快回来了！爸爸回来了就吃饭饭喽！”

四点半，是爸爸下班的时间，她和奶奶的生物钟对此有着清晰的敏感力。二姐尚未走到灶台边，手机响了，正是此时她们期盼的学军打来的：“妈，厂里设备坏了，我要加班，晚上不能回来吃饭了，你和玉洁不用等我。”

“你几点能回来？”如果回来的早，二姐要给他留饭。

“不知道要加到几点呢，你们睡觉时关好门行了，不用等我。”

“爸爸早点回家！”旁边的小玉洁脆生脆气地给爸爸下命令。

“好的，玉洁听话，拜拜！”当爸爸的答应得很痛快。

这个电话成为她们和学军的最后一次对话，这一老一小做梦都不会想到，在她们进入梦乡之后，她们生命中最亲最亲的人，这个残缺之家的顶梁柱，这个她们每天都会翘首相盼的高高瘦瘦、未语先笑的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蓬勃强壮的生命在将异常惨烈地终结在回家看望她们的路上，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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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这篇文章真感到心碎那位共产党的书记，人民的代表，如此言论，配做人民的代表吗！连做个人都不配，我真不知道怎么选了一个这样的人当代表，悲哀。人渣，加流氓，，，

面对现实

职工在上下班的路上发生事故是属于工伤的，但首先要跟厂里要加班的证据，证明加班到几点，证明回家的时间段是否是下班时间？如果没有加班，这个时间段回家是不算的。喝酒证明自己有过错，但有过错不能抵消下班途中的事实，即使扣除一部分自己的责任，还是可以得到工伤赔偿的，具体情况应咨询律师。

山花满头

三

我用一个半月的时间来平息自己的悲愤，写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我希望在写这篇东西的时候能够平心静气，不要避重就轻，不要对这场事故中相关的任何人带有情绪化。但是，当最初的气愤平息了之后，我才忽然发觉自己被接踵而来的悲伤刺痛，痛得看不见天日。

2014年的这个春天，一场又一场热闹的花事在我眼前盛开，我却视若不见；一片又一片浓艳的色彩在我眼前晕染，我却只看到黑白灰；摄友一次次邀我一起用镜头捕捉生命的光影，我却不相信生命中会有绝唱。让我如此心灰意冷的不仅仅是因为外甥的英年惨逝带来的悲痛，还有对二姐和孩子未来生活的心酸忧虑，更有经历了这场变故后逐渐感受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和自己一个文弱书生在强大的力量面前感到的无奈无助。

出事那天，交警大队让家属7点半去市里做善后处理工作。学军的姑姑叔伯、堂哥表姐们商量了一下，觉得应该联系一下厂方。在老百姓心里，一个有单位有组织的人出事了，首先想到的当然是他所在的单位，对这个组织，他们有着一种根深蒂固的依赖。更何况学军是从工厂加班回家的路上出的事故，虽然喝了酒，但不是在厂外和不相干的人厮混喝的，是一起抢修设备的头儿犒劳大家喝的。厂方有责任也有义务和家属一起到交警队弄清事情的原委。如果学军不加班到深夜而是23号下午4点半回家，如果不是连续工作了近十五个小时劳顿交加，如果部长不犒劳大家喝酒，如果喝了酒大家拦住他不让回家，学军的悲剧一定不会发生，二姐和玉洁的幸福一定不会被剥夺。

家属们强压悲愤联系厂方，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没有消息。求领导的电话号码，曰不知道。院里院外几十号人就那么站着蹲着坐着干等着。学军的工友们在凌晨就已经去过事发现场，厂里领导不可能不知道有工人出事。善良的我认为，做为一个在当地名气较大的企业，无论什么原因出了人命，领导都应该表示一下人文关怀，暖暖亲属的心，这是做人最起码的善良。你可以不去关心那些为你拼命工作的工人深夜下班后吃什么喝什么，但一条活生生蓬勃朝气的人命说没就没了，你总该到门上来看望一下老母和幼女吧？

无情的现实让我的天真苍白无力。等得着急，学军的叔叔、堂哥、表弟和我一起去了厂里，被保安拦在门外，说领导不在。我们没有时间等，立即回二姐家。9点钟，所有的亲属和村支书一起去栖霞交警队。

在交警队领了学军的遗物，又联系厂方，得知厂方派了两个人去二姐家，见到留在家里看门的学军的姥姥、我八十岁的老母亲，安慰了几句就走了。

我索要领导电话，还是曰不知道，我不由得贸然火起。学军出事以后，厂方不主动、不询问、不安慰，连个电话都不肯给，实在太没有人味！

在殡仪馆，二姐嚎啕大哭，拼命要去抱学军面目模糊的遗体，五六个人生拉硬拽、强抱横堵着她还累得满头大汗。一直憋屈压抑着悲伤哀痛的二姐终于绷不住了，连滚带爬地直扑向学军遗体所在的房门。所有的亲友无不潸然落泪。

把学军遗体拉回殡仪馆的隋师傅说，他弄不明白，这孩子怎么只在内裤外面穿了条裤子，上身连件背心都没穿，只贴身穿了一件皮油夹克。3月的气候昼夜温差极大，学军深夜回家时温度极低，怎么能穿得那么少呢？我们也想不明白，难道下班后学军还去了别的地方？

11点半，一部分亲友总算见到了厂方的两个科长。善良淳朴的亲友们没有一个人为难两位科长，我也只是诚恳地提出了一个要求：学军已经走了，我们得慢慢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但希望厂方发扬人道主义精神，多给学军孤寡的母亲和年幼的小女一些抚恤，帮她们度过这一关。两位科长表示回去跟领导汇报，下午两三点钟给家属一个答复。亲友们千恩万谢离开栖霞回家了。

一到家，二姐就倒在炕上爬不起来了。一床被子既盖不住她颤抖的肩头，捂不住她压抑的哭声，也擦不净她隐忍的泪水。我和母亲、大姐心如刀绞，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几个邻居轮流过来陪着。怕小玉洁的心灵受到伤害，我们把她送到了幼儿园。

一下午，厂方没有回复。25号上午仍然没有消息。家里的几个男丁义愤填膺，我也怒从心起。

25日上午，和学军一起加班、一起喝酒的几个工友以及学军生前的几个好友一起来到二姐家看望老人孩子。80后、90后的年轻人居多，有几个甚至泣不成声。他们承认那天晚上加班太累喝了酒，学军从宿舍出来是12点半多，在大门口打卡的时间是12点41分。也就是说，学军加班后没有在厂子外面喝酒，至于为什么只穿外衣，他们也记不住了，只知道上班时穿着黑色毛衫。我们没有为难他们，只是说，如果能跟厂领导对上话，请帮助学军的母亲和女儿争取一点抚恤金，学军在天之灵也会感激他们。

四                              
            
3月25日上午，利用等厂方消息的间歇，我和学军的堂弟开车去出事的现场查看。我要弄清楚学军出事的具体状况，出事时间？有没有第三者撞击？有没有逆行的车辆影响视线？学军为什么会在那么冷的夜晚只穿外衣骑摩托车？遗物中唯独缺少眼镜，会不会在遗落在现场附近？让学军的堂弟开车陪我，是因为我没有勇气和胆量一个人开车去现场。

现场学军倒地后流下的大滩血迹还在，摩托车撞击在护栏底部的痕迹还在，学军的脸部与护栏摩擦的血迹还在。我的心剧烈颤抖。我再一次感叹那些尚且善良的人没有第一个通知我的二姐，学军的手机上，当天和二姐的通话记录有5个，联系人只有一个字：妈。写到这里眼泪奔涌，打住。

眼镜找不到。那条公路上一共找到了三个摄像头，其中一个是坏的，另两个离现场太远，基本没有查看的价值。我们来到第一时间出警的中桥派出所，见到了第一个到现场的警官。警官对现场的惨状感到唏嘘不已，以致不敢相信是个人事故。同时也对学军大冷天只穿一件外衣感到疑惑。

我们俩不死心，顺着学军上下班的公路又走了一个来回，终于发现砂浆厂大门上有个摄像头正对着出事现场的方向。26号上午，我们辗转找到沙浆厂的领导、四中队领导，才得到3月24号凌晨零点45分到1点半的录像拷贝。由于是晚上，距离又远，所以录像里只见灯光不见人影，但我们还是很真切地看到了出事的情况。

12点58分，学军骑的摩托车大灯出现在我们视线中越来越近，59分车头一歪撞向护栏，又继续前行十几秒钟，车头倒地。这期间对面或者旁边没有一辆车路过。虽然看不到学军当时的状况，但是不难推断，高强度长时间加班的疲惫困顿、贴身只穿单薄外套的寒冷瑟缩、喝酒以后被风吹的头晕脑胀等原因让一个身体素质极棒的壮年小伙子命丧黄泉！

除了学军的眼镜在现场没有找到，就剩下一个疑问没有解决，就是学军为什么只穿着单薄外衣在春寒料峭的晚上骑车回家。我和学军的堂弟前往玻璃厂寻找答案。

从臧家庄镇到位于中侨开发区东头的玻璃厂还不到十公里，公路上来来往往的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车上装满了石头、水泥、煤炭或者沙子。公路中间的护栏多处断裂或者遗失，很明显，这是一处交通事故多发路段。几年而已，中桥美丽的田园生活已经被工业园区所代替，这是中桥父老乡亲的悲催！

中桥乡是栖霞市视野最开阔、地形最平坦的地方，都说最美家乡水，这里确实曾经是一处世外桃源，麦田、果园、菜园争相媲美、生机盎然。近几年来新建了好几个大型的工厂，水泥厂、发电厂、砂浆厂、玻璃厂，规模一个比一个大，公路上来往的大卡车一年比一年多，空气中到处都是飞扬的尘土，道路上坑坑洼洼越来越多。年轻人中上班的多了种地的少了，老百姓手中的土地少了，村干部手里的钱多了。二姐村的支书就因为贪污卖地的钱还在受审。

蜕变中的中桥，让人几分欢喜几分忧。

我把车速控制在时速50公里左右，基本上接近摩托车的速度，我要试试从学军出事的地方到工厂大门口需要多长时间。但是路上行车十分艰难，在离玻璃厂不远的一个十字路口，四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交错会车，我只能远远地躲在一边等候。到了厂门口也就六七分钟吧，由此推断学军12点41打卡出厂门，先到停放摩托车的地方开锁、发动车然后出发，到59分出事共过去18分钟，骑行的速度应该很正常。

在工人的更衣室，我终于找到了让所有人疑惑的问题答案，和我想象推断的一点不差，23号学军上班穿在里面的黑色T恤（不是黑羊毛衫）和秋裤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袜子也又脏又臭，工作服上全是灰渍、油渍。十几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做完后，学军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湿透，洗完澡无法再穿在身上，所以才贴身穿着皮油外套。24号凌晨又累又冷又喝了酒，学军却借了车回家，除了不放心家中的老母和幼女，是不是也为了回家换身衣服第二天接着上班？没有人告诉我答案。               

山花满头

     五

厂方依然没有任何消息。忍无可忍的亲友们甚至觉得玻璃厂比富士康还没有人情味。大家一致主张男女老少总动员，一起到玻璃厂去讨个公道，！

经过冷静考虑，我劝住了怒气冲天的亲友们。玻璃厂的股东虽然是烟台人，但在厂里上班的工人几乎全是中桥开发区和臧家庄镇的年轻人，亲不亲家乡人，如果我们到厂里闹得凶了影响生产或者让厂子臭了名声，那么四邻五村的工人们的福利肯定会受到影响。不如我们先去见见厂领导，如果领导混不讲理，到时候再去讨公道也不迟。亲友们尊重我是读书人，见多识广有文化，都认可了我的建议。

25日下午，我和学军的叔叔、表哥、堂弟又一次来到厂里，越过阻拦的保安，直奔厂领导办公室，终于见到了长裕玻璃厂大名鼎鼎的唐书记。

我们表达了对厂方让工人高强度加班的时间过长、对工人工作纪律缺乏严格要求、安全管理存在漏洞、出事后对遗属冷漠无情的不满，请求给予学军母亲和幼女相应的抚恤和照顾。唐书记也谴责了工人们无视厂里规定私自在宿舍喝酒的不自律行为，厂方答应先给我们两万六的殡葬费处理学军的后事，至于非因工死亡的赔偿，因为没有参照案例，让家属提一个厂方能够接受的数，再商量。厂领导的态度让我们几个人感到了一些暖意。

26号傍午，范科长和张邻居把殡葬费送到二姐家。范科长客气地说：你们组织材料，想申报工伤的话单位一定支持、帮忙。这话等于放了个屁，但凡有点法律常识的人都知道学军的情况不属于工亡，而且绝大部分事故责任在他自己。质朴善良的亲友们不会强求不属于我们的任何东西。

27号上午，学军的遗体火化。十一个工友来向学军告别，送他最后一程，并献了花圈。可怜的二姐又一次哭得死去活来，回到家就直接栽到在炕上。

学军遗体火化之后，厂方又没有了声息。我们几个亲友代表又一次来到厂里，只见到了范科长。唐书记开会，范科长答应帮我们预约。双方再一次坐在一起的时候，唐书记带来了公司的法律顾问。唐书记的答复是学军的死厂方没有任何责任，家属有要求可以走诉讼程序，厂方不做过多抗诉，公司依照法院的判决赔偿，绝不抵赖。

这话听着似乎义正言辞，可细细琢磨，我们的头就大了。二姐和小玉洁一老一少，一个年近花甲从未走出过农村，文化低见识少一听打官司腿都哆嗦，一个天真幼稚啥事不懂，昂贵的诉讼费、律师费都需要提前支付，而且一场诉讼程序走下来，长路漫漫何时休？谁有能力、有精力、有物力有时间去打这个官司？学军的叔叔婶婶多年前出过一场车祸，两人一个重伤一个死亡，一年半官司打下来，得到的赔偿兑现不了，花费的钱不拿到的还要多，所以全家人对打官司深恶痛绝。

无功而返。我们几个都沮丧到了极点。从法律的角度来说，我非常理解唐书记的决定。员工身亡，厂方无论如何是不肯随便承担责任的，没有法庭的判决他们怎么会付什么赔偿金、补助金？何况一场诉讼下来，拖个一年两年，没等判决家属的气已经消了。但是从情理上说，诉讼无疑是把可怜的二姐和孩子推到了一个举步维艰的境地。

我花了半个下午的时间说服二姐和其他几个亲友，就相信唐书记吧，我认为他不会欺骗我们，人心向善，我们也要理解企业的制度，没有法院的判决，他可能真没法向董事会交代。

二姐问：“律师费、诉讼费厂里出，你信吗？他们不抗辩，你信吗？”我没法回答，我在心里是相信唐书记的。我不但相信唐书记，我连骗子都相信过好多次，几百、几千块钱心甘情愿地被人骗走，事后还安慰自己说，就当我救济他们了。可二姐和玉洁不是我，她们没有工资，更没有我这样的心态，如果她们受了欺骗，怕会对社会、对人性的希望都泯灭的。我若跟二姐打了保票，唐书记不认账，我怎对得起二姐？

二姐说：“我不打官司，我自己没能力不能连累你们，你们都上班，不能为了我把自己的前程耽误了。我自己去找唐书记，让他凭良心看着办。”二姐去厂里找领导讨说法，没见到唐书记，厂方报了110。这个失去独生儿子以后没有得到任何人文关怀的农村妇女，三五句同情的话语就能暖了她的心窝，却让警察、保安来对付，简直是罪孽！

山花满头

六

5月1日，我抱着最后的幻想去厂里，恳请唐书记发扬人道主义精神，不要将老人和孩子推上诉讼这条路。双方可以通过村书记、律师协商一下，多多少少给老人和孩子一点补助宽慰一下她们的心，让她们过去这个坎，放下这件事，老人孩子会对厂领导感恩戴德，亲友们也将不胜感激。今后无论两人的生活发生什么变故，我们绝不会来厂里取闹。

唐书记情绪很激动，慷慨的话语比剑还锋利，一下就刺中我脆弱的心。

唐书记说：律师不过是（公司）花钱养的狗，他们的意见不具备法律效力！

唐书记说：我是人大代表，我和栖霞法院的法官都打好招呼了，不怕你们上告！

唐书记说：我是栖霞的纳税大户，我跟政府打好招呼了，不怕你们上访！

唐书记说：你们尽管来闹，我不怕，我白道黑道都有人，黑社会也奈何不了我！

唐书记说：殡葬费已经给你们了，还想要什么？我调查过了，张学军因为喝酒婚都离了，连辆摩托车都买不起，这样的人就不该往厂里招！

范科长在一边添油加醋：我都打听了，张学军下班赶着回家不是牵挂母亲和孩子，而是为了去赌博！听到这里，我真想脱下两只高跟鞋扔向对面，一只砸向唐书记白光光的后脑勺，一只砸到范科长红通通的鼻子上。我真想看看，这两人的心到底是白的还是红的。

学军善良，离婚后把摩托车给了前妻，二姐的手上至今还留着一把摩托车钥匙，学军走后前妻来看孩子的时候，二姐把钥匙交给了她。年轻人休班的时候经常打打扑克和麻将，学军每月300块钱的零花钱，能赌几把？

如果3月23号下午4点半学军正常点下班，晚上还真说不定和朋友们一起打打麻将消遣娱乐一下。可是这一加班就是7个小时，孩子任劳任怨累得全身汗湿洗完澡没衣服换，第二天还要照常上白班，难不成在早春天气就光着膀子上阵？24号凌晨如果没有发生意外，学军到家的时间应该是1点半左右，离第二天上班还有5个半小时，姓范的用膝盖想一想，他会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去赌博，然后在昼夜未眠的情况下继续上班8小时甚至再加班7小时吗？

“我什么都不怕！”就样的豪言壮语，怎么听都与“我爸是李刚”有异曲同工之处。可李刚毕竟涉世未深，年少轻狂，唐书记在职场官场历练了几十年，按理不该跟李刚一般见识的！

如果说唐书记狂妄的话语激起的是我心中的愤怒，那么两个人对一个亡魂的侮辱则浇灭了我对他们人性善良的最后一点幻想。我鄙视唐书记这样的人大代表，冷漠无情，狂妄自大。对一个全身心为他工作的晚辈的亡魂都不懂得尊重，他还会敬畏什么？一个不懂得敬畏天地、不懂得敬畏生命的人，即使创造再多的财富，他的灵魂也是空洞的。

我鄙视范科长这样的领导，连为他们卖命工作的孩子都能诽谤，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干？

任何华美的外衣下面，都隐藏着不能晾晒、不可言说的隐私。学军的善良、率真、勤劳、孝顺等诸多优点的背后肯定有着很多缺点，但是他年轻冲动、不懂得爱惜生命所犯下的过失，已经得到了最决绝的惩罚。他用生命做代价给那些不懂得爱惜身体、不爱惜生命的人敲响了警钟，做为活着的长辈，做为同样有着各种缺点的我们，有什么权利去侮辱一个逝者的清白？

假如学军活着，被生活历练二十年之后有了我们现在的认知水平，他会比任何人都更加珍惜生命，珍惜爱人，享受亲情。但是他永远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没有人知道他倒地之后还有没有气息，还有没有思维。如果有，他怎会不为自己的轻率鲁莽、不爱惜生命而忏悔？他怎会不为自己再也不能为母尽孝、为女担当而遗憾？
   
学军用生命做代价敲醒的人，除了那些不懂爱惜身体和生命的年轻人，难道不该有那些过度抓经济效益、让职工高强度劳作、安全监管不利、对职工缺少人文关怀的管理者吗？我忽然明白为什么那位年轻的女部长冠冕堂皇的理由了，管理者们不觉醒，当然会有更多的李学军、刘学军出事故，领导们的心怎么能不冷漠？

生命安好的厂领导，何必用诽谤来遮掩自己的冷漠？生命安好却心如刀绞的我，又能为这个可怜又可悲的孩子做点什么？

                                        七

将近两个月，我藏起悲伤，每天给学生们上课、批改。班里那个和同学闹玩导致胯骨骨折的胖姑娘经过手术和休养终于来上学了。为了给她省下一笔昂贵的私人家教补习费，我从开学第一天开始每晚给她免费补课一个小时左右，一直坚持了一个半月。在医疗费的赔偿问题上，那个拽她的同学家长一直坚持走诉讼程序，女孩的妈妈请我帮忙协商解决。我和一个当律师的家长一起为两家人协调，费尽口舌精力没有怨言。我相信厚德载物，善有善报。

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我面前闪来闪去，累了揉揉眼睛，那些生命长啊长，忽然就长成了瘦瘦高高的学军。下课了，一年级的小孩子奶声奶气地到处跑，跑着跑着就变成了胖胖白白的小玉洁。我的眼泪悄悄地，就被风吹走了。

    五一上大学的女儿回家，临走那天谁请客也不去，坚决要吃妈妈亲手做的饭。一顿凉拌面我做得淡然无味，女儿却吃得津津有味。临行“密密装”，大包小裹都是她爱吃的食物，为了孩子，当妈的再辛苦也甜蜜。我的眼泪悄悄地，掉到了碗里。

母亲节那天，小雨一直下，阴冷阴冷的。我好几次拿起电话要拨那个熟悉的号码，都放下了。和一个失独的母亲说什么？祝她母亲节快乐？幸好她没多少文化，不一定知道那天是什么节日。女儿在微信里向我表达敬意和祝福，我的眼泪悄悄地，流进了心里。

李娜说：愤怒比悲伤好，愤怒不能让一个人倒下。我现在早就没怒气了，我只是被悲伤打垮了。二姐说：“小妹，你们都不要为我的事操心上火了，我认命。咱不打官司，我不能为了几个钱让亲戚们为我遭折腾受折磨。”

二姐不明白，我伤心不是因为厂方不给抚恤金——依法办事没有错，而是透过厂方从始到终不问候、不帮助、不关怀、不人道的冷漠无情，让我深刻地看到了我们这些普通人的卑贱和无能！我心里过不去的那个坎，是无论我如何善良、正直有担当，却不得不向冷漠、自私的现实低头折腰！

后来我才知道，五一前学军厂里又发生一起叉车事故，一名女工伤亡不明，难怪我那天见到的唐书记情绪如此激动，硬是把我噎得说不出话。一声叹息，为那女工，也为劳心的厂领导。

我默默地回忆这个春天那些温暖的细节。

3月27号中午亲友们从殡仪馆回来，在村里饭店吃饭。村妇女主任张姐带着栖霞镇政府计生办到村里给育龄妇女查体的工作人员也来到饭店。饭后张姐急急忙忙来到二姐家，告诉二姐可以申请失独老人补助金。原来镇政府计生办的工作人员听张姐说了学军的情况，出于职业习惯问了二姐的生育情况，得知学军是独生子女，立即告诉张姐本年度失独老人补助金申办网络平台只开放到本月底，让张姐务必协助二姐下午去镇政府办理补助申请。

27号下午，我和侄女一起搀扶着几天来几乎没有进食、夜夜不能寐的二姐，按照张姐列出的单子去开证明、拍照片，然后找到等候已久的栖霞镇政府计生办的工作人员。热心的林姑娘专事专办，一会儿工夫就帮二姐办理好了失独老人补助金申请事宜。这是学军出事以来我们感受到来自官方的最温暖人心、最滋润心田的一件事情。在此，再一次感谢林姑娘和张大姐！

学军出事以来，很多司法部门的朋友免费为二姐做法律咨询。朋友们的关心帮助不仅仅让我们全家人心怀感激，更让二姐和玉洁看到了春天的色彩。虽然她们无以回报，但我相信人间的真诚、善良和美丽会坚定二姐活下去的信念，会成为玉洁健康成长的动力。

    这个春天，我其实一直在心里责怪自己无能，不能帮二姐讨一个说法。我默默地读《看见》，我希望自己摇身变成柴静，在新闻调查那样的平台帮中国的失独老人说句话。看到《中国老龄事业发展“十二五”规划》中，把高龄、孤独、空巢、失能和行为不健全的老年人列为社会维权服务重点对象，心里感到一阵欣喜：失独老人这个被遗忘的群体，已经越来越受到社会关注了。

我希望自己摇身变成郝劲松，他在强大的力量面前不放弃权利，执著得让我折服。为了五毛钱的厕所收费，他起诉北京地铁公司争取一个公民的权利，我可不可以为了一个鲜活生命的惨死起诉厂领导的冷漠为孤儿寡母争取一份人文关怀？

小熊熊

我觉得，楼主为了还外甥的公道及姐姐与外孙女的今后生活，应该起诉没有人性冷酷的厂领导们！

山花满头

起诉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一个老人一个孩子没能力起诉，我在异地，起诉的话要花费很多精力。

山花满头

小熊熊 发表于 2014-5-22 21:20
我觉得，楼主为了还外甥的公道及姐姐与外孙女的今后生活，应该起诉没有人性冷酷的厂领导们！

谢谢熊熊。二姐的事情发生后，我才开始关注失独群体，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失独父母的悲痛和绝望。

沈阳-洪哥

文章写得太好了，感人肺腑！不愧为是一篇充满人情味的纪实写照。我好像身临其中。佩服你的文笔！建议楼主以多种形式在网络上发表此文章，以进一步的唤起社会的良知。呵呵，我要复制到我的日志里了。据我所知，职工在上下班的路上发生的伤亡，是可以比照工伤处理的。你可以查阅相关的文件。

沈阳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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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箭穿心（转至--山花满头）】 http://t.cn/Rvy7csw 文章写得太好了，感人肺腑！佩服你的文笔！建议楼主以多种形式在网络上发表此文章，以进一步的唤起社会的良知。呵呵，我要复制到我的日志里了。据我所知，职工在上下班的路上发生的伤亡，是可以比照工伤处理的。你可以查阅相关的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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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分钟前 来自微博 weibo.com

tjxh8936

   发生工伤是有前提条件的，因为工作原因造成的属于，但是当事人喝酒了，而且责任事故的责任属于自己，很难判定，如果厂家愿意还是可以走工伤鉴定的，换个说法，大家都懂的，看厂家怎么做了。